耐 烦

作者:南方日报 来源:温州市交通投资集团有限公司 时间:2012-07-27

    沈从文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他认为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

 

  沈从文先生去世后,弟子汪曾祺有一篇《星斗其文,赤子其人》的文字,题借傅汉斯、张充和夫妇寄自美国的挽词:“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汪先生认为,这一嵌字格挽辞非常贴切,把沈先生一生概括得很全面。汪先生接下来谈到,沈先生很爱用一个别人不常用的词:耐烦。沈先生认为自己不是天才,只是耐烦。他对别人的称赞,常说“要算耐烦”;看见儿子小虎搞机床设计,说“要算耐烦”;看见孙女小红做作业,也说“要算耐烦”。在汪先生看来,沈先生的“耐烦”,意思就是锲而不舍,不怕费劲。

 

  沈先生的“耐烦”用法,与“传统”的不大一样。传统上,耐烦有几个意思,比如“耐心,不怕麻烦”。嵇康名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中,认为自己在人伦之礼、朝廷之法方面,“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其中排在第七的不堪,就是“心不耐烦,而官事鞅掌,机务缠其心,世故繁其虑”。这是说,自己性情本不耐烦,职事却忙忙碌碌,而让那些东西纠缠着心神,加上逢场作戏的世故人情搅扰,根本不能忍受。又比如耐烦还是“忍受烦闷”。冯梦龙编纂的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中,蒋兴哥去广东结账,原打算“好歹一年便回”,结果因为“得了个疟疾。一夏不好,秋间转成水痢”,耽搁了。这边蒋兴哥“虽然想家,到得日久,索性把念头放慢了”,那边浑家王三巧儿也动了春心,卖珠子的薛婆受陈大郎之托,便来了个欲擒故纵。她说儿子开的店“只是接些珠宝客人,每日的讨酒讨浆,刮的人不耐烦。老身亏杀各宅们走动,在家时少,还好。若只在六尺地上转,怕不燥死了人”。三巧儿便道:“我家与你相近,不耐烦时,就过来闲话。”这些“耐烦”,就与沈先生的南辕北辙。

 

  《玉光剑气集》载,有个初次为令的人求教于耿楚侗,官该怎么当。楚侗告诉他:“耐烦。”那人不大理解,楚侗在强调“耐烦未易言也”的同时,还是从几个方面讲给他听。其一,“令之职,宣上而达下者也,诸所关白,上或有格,不耐烦则愤,愤则上下之情睽矣。惟耐烦始能积诚委曲以相感”,这是说对“上”。其二,“下而甿隶之子,鄙固狂悍,抵突咆哮,不耐烦,则淫怒以逞,失其当者多。惟耐烦而后能原情察理”,这是说对“下”。其三,“至如宾旅之往来,竿牍之造请,非耐烦则必有草率获戾之处。勾稽之琐委,犴狴(即监狱)之堤坊,非耐烦则必有疏漏之愆”,这是说处理具体事务。最后,耿楚侗的总结很有意思:“耐烦是为令之要领也。若服官而廉,尤为女而贞,分也,何奇特之有?”他觉得:“负其廉而自矜,由是不耐烦以承上而傲上,不耐烦以恤下而暴下,不耐烦以酬世理纷,而惰慢丛脞,所不免矣。”

 

  当官需要“耐烦”的理论,未知是否正由耿楚侗所创,不过,前人的诸多经验之谈往往未得其名,而道其实。如元张养浩《为政忠告》,对官员任命下达时该如何、上任时该如何、听讼时乃至闲居时该如何,都有详细“忠告”。就说上任吧,“比入其境,民瘼轻重,吏弊深浅,前官良否,强宗有无,控诉之人多与寡,皆须尽心询访也。至则远居数舍,召掌之者语其详疏,其概先得其情,下车之日,参考以断。”因为没有这些必要的铺垫,就很容易开黄腔,而“一语乖张,则必贻笑阖境”。做到这些,显然就需要耐烦。晚清重臣曾国藩,更有“居官以耐烦为第一要义”的概括。曾国藩几乎被视为近代“完人”,居官者欲效仿之,就要得其精髓了。

 

  《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由来,在于“竹林七贤”之一的山涛,没有耐住隐退的寂寞,终于在40多岁的时候出仕。在他任尚书吏部郎时,他想请嵇康代替自己的职务。应该是出于一片好心吧,但嵇康写了这封绝交书,责怪他不该纠缠自己出仕,激愤之情溢于言表。好在嵇康对自己有着清醒的认识,明知自己会不耐烦,就不去占着官位。可惜的是,嵇康的借题发挥过于尖锐深刻,尤其是他那“甚不可者二”中的其一,“每非汤、武而薄周、孔,在人间不止此事,会显世教所不容”,司马昭“闻耳怒焉”,不久便杀了嵇康。为什么呢?清朝学者俞正燮认为,当时王肃、皇甫谧等为司马氏篡位制造礼教根据,而杜撰汤、武、周、孔的话,嵇康说过“篡逆之事,以圣贤为口实,心每非薄之,若出仕人间,不自晦止,必身显见此事,非毁抵突,新代所不能容”。因而嵇康不出仕,自家不耐烦还只是借口,最主要的是看清了当时政治的黑暗。

 

  在耿楚侗的结论里,还拈出南宋心学大师陆九渊的“耐烦是学脉”,以为“耐烦”适用于方方面面,“非独为令要术也”。在另一篇回忆文章中,见到了沈从文先生自己对耐烦的解释:“北方话叫发狠,我们家乡话叫‘耐烦’,要扎扎实实把基本功练好,不要想一蹴而就。”则“非独为令要术”的“耐烦”,显然为沈先生在文学、文物等等他或热爱或不得已而为之的领域“践行”了,虽然二者的语意并不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