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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岭,忠臣草,民族魂
一个人不管官位多显赫,终究要还原为人;一个人无论寿命多长久,终究要变成鬼。而古往今来,只有极少数人可以经过人民的筛选,只有人民的筛选,才能上升为神,享受四时的祭祀,与天地比寿,与日月同辉,与乾坤一起,与万物并生。
天地会(洪门)香堂上供奉“五宗”牌位,即文宗史可法、武宗郑成功、宣宗陈近南、达宗万云龙、威宗苏洪光,其中以文宗史可法为最尊。史可法,这位和岳飞、文天祥齐名的民族英雄,少时家贫,19岁时寄居京师附近的一所古寺内苦读,被时任北直隶提学的左光斗发现,收为门生,视为己出,结下了深深地师生情谊。史可法一生以恩师为榜样,廉直恭毅、平易近人、克己奉公、勤政爱民,从政17年,由西安府推官逐步提升为尚书、大学士,位极人臣。
1645年满洲强盗攻破扬州,史可法不屈被杀。史可法没有子女,生前曾对义子史得威说:“我死,当葬梅花岭。”史可法殉难后,其义子史得威来扬州寻找史可法遗体,因天气较热不能辨识,就将史可法生前衣冠葬于梅花岭下。梅花岭原有三绝碑,即吴道子画、颜真卿书、李太白赞,击退前秦的东晋太傅谢安、战死扬州的南宋丞相李庭芝先后安葬在这里。后人在衣冠冢周围修建史公祠。
扬州历史上有过无数名人,但没有谁能像史可法这样,引起人们长久不衰的怀念;江苏大地上有着数不清的祠堂,没有哪一座能像史公祠这样,让人无限的崇敬和深深的遗憾。从1646年起,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或扼腕叹息,或仰天长啸,或沉思默想,有反清复明的志士,也有忍辱偷生的文人,有辛亥革命的元勋,也有共和国的功臣,有党的总书记,也有西方国家的总统。
走近史公祠门厅,“史可法纪念馆”六个字赫然入目,那是朱德委员长在解放初期亲笔题写的。进入庭院,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悬挂在史可法衣冠冢前的一副对联——“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为清代文人张尔荩所撰,以梅花溅泪喻国仇家恨,借二分明月照孤忠亮节。这副对联,给江泽民同志留下了深刻印象。1990年,他在接见台湾“统联”访问团时深情地说:“在扬州城外梅花岭,在民族英雄史可法的衣冠冢,冢前有一副对联,叫做‘数点梅花亡国泪,二分明月故臣心’,就能激发人的民族自尊心和爱国热情。”1991年,他在访俄前的记者招待会上,再次吟诵这一对联,歌颂史可法民族气节。
庭院正中为史可法飨堂,上悬“气壮山河”横匾,飨堂两边对联将史可法与文天祥、诸葛亮作比较,即“生有自来文信国,死而后已武乡侯”。飨堂正中供奉着1985年为纪念史可法牺牲340周年而雕塑的神像。里面还有和史可法同时牺牲的明朝左都督刘肇基、副总兵庄子固、扬州知府任民育、本司员外郎何刚、参军事吴尔埙、副将马应魁、乙邦才、楼挺、江云龙、参将陶国祚、冯国用、许瑾、游击将军李大忠、孙开忠的牌位。
飨堂后面是史可法的衣冠冢,墓台边沿种着茂密的茜草,终年常绿,郁郁葱葱,凌冬不凋,扬州人称之为“忠臣草”。墓台下面的两棵银杏之间竖立着一块石碑——明督师扬州兵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史可法之墓。墓周围的花圃中栽了很多梅花、天竺、剑兰、迎春等品行高洁的佳树名花,以象征史可法的浩然正气千古流芳。墓两侧通后院的甬道旁,对称的种植了极其繁茂的笔竹,竹竿虽细,却柔韧劲直,俨然是书生出身却秉性刚直的史可法的化身。馆内还有一株冬梅,树冠庞大,花枝茂密,200多年来,历经风雨,朝朝暮暮与史可法忠魂相伴。
200多年了,在松柏环绕的衣冠冢前,在花开如雪的梅花岭上,留下了数不清的足迹,也留下了无数脍炙人口的诗句和意味隽永的对联。“繁华成绮梦,怅望淮左名都,十里春风吹荠麦;冷艳入梅花,想见孤臣俊杰,一抔黄土掩衣冠。”词意深远,令人顿生思古之幽情。“我就是史督师,百世如闻狮子吼;更莫上梅花岭,千秋自有姓名香。”让人挹胸中之豪气,回味无穷。“何处吊公坟,看十里平山,空余蔓草;到来怜我晚,只二分明月,曾照梅花。”饱含激情,一咏三叹。
我常常痴想,如果史可法生活在明太祖、成祖年间,也许会和谢玄、李靖一样,出将入相;如果史可法生活在仁宗、宣宗年间,也许会和周公、魏征一样致君尧舜,至少也应该和包拯、钟况一样当一个称职的地方守牧;最不济,碰到明代宗时期,只要君臣同心,戮力对外,也未必不能和于谦一样,打一场漂亮的首都保卫战。可以历史终究没有“如果”,史可法最终选择了岳飞、文天祥的道路。
回首公元1645年,那是一个正不压邪的年代。前一年,李闯贼攻陷北京,大明崇祯皇帝在梅山殉国。留守陪都南京的大臣们拥立福王朱由崧监国,奸佞马士英、刘孔昭把持朝政,排挤史可法、黄道周、刘宗周等正直的大臣。史可法被迫以兵部尚书、东阁大学士的头衔督师扬州,当时江北诸镇先后被满洲强盗占领,扬州已是一座孤城,四面楚歌,守军不过万人。
史可法能与部下同甘共苦,士兵吃不饱他不先用餐,士兵冬衣未发齐全他依然穿单衣,因此感化了一些骄兵悍将,得到了大家的拼死效力。4月17日,十万满洲强盗包围扬州,强盗头目多铎受其胞兄多尔衮所托,先后写了5份劝降书给史可法,许以高官厚禄,遭到了史可法的严词拒绝。他说:“法处今日, 竭股肱之力,继之忠贞,鞠躬致命,克尽臣节,所以报也。”
当时,扬州城外是十万虎狼蛇蝎一般的满洲强盗和世界上最先进的红衣大炮,扬州城内则是数千人的守军和手无寸铁的百姓,扬州军民在史可法的感召下选择了抵抗,“一寸山河一寸血”,虽是以卵击石,却是万分悲壮。
7天后,红衣大炮将扬州城炸开了一个缺口,大量的满洲强盗蜂拥而至,杀声惨叫声不绝于耳,为了避免抵抗带来的更大伤害,史可法挺身高呼:“我就是史督师也!万事一人当之,不累满城百姓。”强盗头目多铎敬重史可法,以宾礼相待,当面劝降,再次许以高官厚禄,但史可法依然不为所动:“我为朝廷大臣,岂肯偷生为万世罪人,我头可断,身不可辱,愿速从先帝于地下。但扬州百万生灵,既属于你,当示以宽,万不可杀戮。”说罢,慨然就义于南城楼上。
史可法两袖清风,在京城为官的时候,给家中寄钱,最多一次也不过银五十两,银杯一只。并多次叮嘱妻子“可将首饰变卖充用度”,又让妻子从少量的用度中匀出一部分救助贫苦亲戚。崇祯朝内的一些人对他的廉洁表示怀疑,曾在他回家奔父丧时,事先派几名宦官在涿洲等候,检查其行囊。使宦官们大为惊奇的是:史可法带回家的只有两个银杯、扇子十七柄、奠章三十二轴而已。这件事情传到皇帝耳中,一向爱猜疑的崇祯也感叹万分,朝中的大臣甚至提出“夺情”之议。
张献忠造反后,史可法奉命防守御敌。每次有警报,就几个月不能上床睡觉,他让士兵轮番休息,可是自己在帐篷外边坐着。挑选了强健的士卒十人,命令二人蹲坐着用背靠着他,过了一更鼓就轮留替换一次。每到寒冷的夜晚站立起来,抖动自己的衣裳,铠甲上的冰霜散落下来,像金属响亮的声音。有人劝他稍微休息一下,他说:“吾上恐负朝廷,下恐愧吾师也!”
他42岁还没有子嗣,妻子想要为其娶妾,史可法叹息说:“王事方殷,敢为儿女计乎?”坚决不答应。史可法督师扬州时,平日作战,吃的是粗茶淡饭,睡的是地铺草垫。节俭自律却并不妨碍史可法对他人的慷慨。史可法路过画家崔子忠家,顺便拜访,见其已穷得揭不开锅,身边别无所赠,就留下自己所乘的马,步行回家,其对人的恭敬友善可见一斑。
史可法希望人民安居乐业、国家富强昌盛,但最终带着遗憾走了。然后一代又一代的仁人志士,在他的精神感召下,揭竿而起,前仆后继,驱除鞑虏,恢复中华。最终,天地会(洪门)会党联合地方绅士在四川掀起了保路运动,联合新军在湖北发动了武昌首义,结束了中华民族268年亡国史。“尚张睢阳为友,奉左忠毅为师,大节炳千秋,列传足光明史牒;梦文信国而生,慕武乡侯而而死,复仇经九世,神州终见汉衣冠。”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曾向无双亭下醉,自知不负广陵春”、“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唐诗宋词让人对扬州的感觉是一种“春风十里”的浮华,然而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扬州人,我却看到了一种“金戈铁马”的凝重,历史上太多的风风雨雨让这座淮左名都展示了她伟大的魅力:
汉室倾危,董卓干纪,则有藏洪,纠合牧守,结盟讨罪,以诛贼臣;祖约、苏峻,称兵犯阙,则有郗鉴,董率义旅,犄角上游,以匡晋室;侯景反噬,二宫在难,则有祖皓,驰檄讨景,有死无二,为梁忠臣;武氏淫虐,唐祚将倾,则有徐敬业举兵匡复,奉辞讨贼,杀身亡宗;主少国疑,陈桥兵变,则有李重进陈兵拒命,城孤援绝,举族自焚;蒙古南侵,势若摧枯,则有李庭芝焚诏斩使,血战经年,城亡与亡。
今年清明,我在梅花岭上盘桓了半天,仔仔细细看了墓周边郁郁葱葱的忠臣草,临走的时候又在飨堂里站立了许久,看见史可法依然正襟危坐,眉宇间充满凌然浩气,一动也不动,不知道在看着什么、想着什么……